「咻──」
伴隨著漫長的一個聲響,煙火在空中炸開成花,美麗過後正準備殞落,大雪怪呼氣造成的冰雪隨即從四面八方捲起風旋包圍住它們,穿梭飛舞於煙火中的姿態猶如替煙火鍍上一層冰之衣。
煙火在半空中被冰凍成球,掉落在廣場上被一群孩子以傘接下。遠在另一處的宮殿,艾比黛爾盯著廣場的方向,看美麗的煙火、也看美麗的冰,卻不曾體會那種興奮。
她知道那是孩子們特有的遊戲。
在這個西臨阿塔都、以島建國的麥加拉國來說,每次只要慶典時刻一到,王國的高階魔法師們便會群體出動,在廣場上的低階士兵們放完煙火後,控制威力稍減的大雪怪呼氣冰凍殞沒的花火,在廣場上形成有點硬的冰凍煙火雨。只有孩子們會將疼痛當作遊戲下場穿梭,然後倒放雨傘迎上天空,接下那一朵朵的冰凍煙火。
冰凍煙火比豌豆大了一點,大概是泡泡蹦蹦球的大小,握在手上正好,等冰塊融化過後就完全消失。
女孩子會選擇煙火還在裡頭閃爍的漂亮冰凍煙火,舉在空中互相比較哪一顆比較美麗;男孩子則大多選擇比較圓的冰凍煙火,再選擇一塊平坦的空地互相撞擊,像是在玩彈珠一樣──這都是艾比黛爾的侍女告訴她的。
她沒有玩過這種遊戲,因為這是她的命運。她的童年,一直都是在學習著如何當個優雅溫柔的聖女、和藹慈祥的聖母,還有……
唇畔的笑容在無人時刻卸下,一雙金黃色的眼眸盯向窗外,許多說不清、也道不明的情緒,依她的身分是連自言自語也不能說的,只能輕嘆一聲,深深藏在心裡。
墨綠色的內耳動了動,她敏銳地聽見後方傳來腳步聲,不過一個眨眼的時刻,艾比黛爾微傾的臉龐上已然掛上如常的溫柔微笑。
右掌撫著身側的淡藍色長辮,她輕眨金眸望向來人。來人沒有直視她,雙眼雖然盯著地面,卻仍在距離艾比黛爾約五步時停下腳步:「聖女大人,狩獵祭的慶典已經要開始了,請聖女大人回房更衣。」
雖是穿著侍女的衣著、雖是語氣恭敬,來人的態度卻依舊不卑不吭,甚至有隱隱約約壓過艾比黛爾的氣勢。
她似乎沒有感覺,也或許是不甚在意,只是優雅地一個迴身,藍綠色的絲絨厚袍隱隱在身後盪起一個波浪,金黃色的文履若隱若現:「我知道了,我再看一會兒便回去。」
「請聖女大人同我回房更衣。」侍女再度重申。
艾比黛爾良久沒有回應。
直到侍女終於忍不住想開口的同時,艾比黛爾柔軟的嗓音分毫不差地落下:「我會回去的。」
「等妳知道自己的身分的時候。」
聽懂後面一句話裡隱藏的冷意,那侍女低下頭,不敢再多說。
艾比黛爾自然知道她內心的不服。但又有誰知道,最不屑這聖女之位的,正是她自己呢?
她原本的願望很簡單,但走到了這一步,卻已經是困難的奢望了……
暗嘆口氣,已沒了為難一個小侍女的心情,艾比黛爾踏出腳步,往房間走去。
滿佈花飾的座車上斜插了花朵陽傘,順著春風微微散發著花朵的香氣。
艾比黛爾已退下了皇室的衣裳,黑色的背甲被紫紅色的精靈洋裝遮掩,裙襬宛如盛開的花瓣般翹起,腰頸皆綴上手工摘取的花瓣與樹葉。糖梅精靈洋裝恰如其分地演繹了她帶領其餘聖女的身分。
她低下頭,讓其餘侍女為她戴上桃紅色的情人節髮飾,在幾名侍女的簇擁下來到神殿。
神殿內,碧綠色斗篷將跪地祈禱的婦人遮得密不透風,只有兩只倒掛著淺藍色愛心的同色觸角穿透斗篷,在陽光的洗禮下與小小的三角型耳朵一起微微顫動著。她的身後同樣跪著的婦人穿著淺米色的洋裝,倒三角形的細框眼鏡替她的臉龐添了幾分嚴厲。
兩個身影彷彿沒見到艾比黛爾的來訪,沒有回頭也沒有出聲。艾比黛爾同樣也沉默著,跪到碧綠色斗篷的婦人身後,閉著眼開始禱告。
等她再度抬起頭,已瞧見原本跪著的兩人站在她面前。穿著洋裝的白色萊尼,低垂著頭退到穿著斗篷的老年愛莎身後,約三步的距離是聖母與侍女相距最近的距離,足見她對她的器重。
老年愛莎沒說話,一雙慈祥的細眸直瞅著艾比黛爾,末了才輕點下頭:「去吧,其他人已經在等妳了。」
她是信任艾比黛爾的,艾比黛爾身為絲庫菈女神的首席聖女,衣著從未讓她操心過。不能搶走身為聖母的她的光芒,但必須壓過其他聖女的服飾。兼顧端莊嫻雅,也不能不考慮到場合與天候的不同,小心翼翼謹慎地不容出錯。
但她仍舊必須經過她與家庭教師的檢驗,才能正式站上那高貴的座椅。這同時也是聖母的職責所在。
艾比黛爾離開後,老去的愛莎依舊盯著她的背影,慈祥的眸裡映著複雜的情緒,久久沒有移動,似乎連萊尼提醒她應該準備出發的聲音,也入不了她的耳。
「夫人……?」
她回過神來,微偏著頭看向後方的萊尼:「怎麼了?」
「夫人,如果您不想讓艾比黛爾繼承聖母的位子,為什麼不讓她嫁到遠方去?」
聖母是由入王宮年齡最長的聖女所擔任,每一年都會由聖母求神諭,再將今年出生的、被神諭所選擇的尼奧寵物帶進王宮,成年之後會各自以聯姻的目的嫁到各國。
等到聖母死後,聖母之位便會由年齡最長的聖女擔任,所以她明知多年跟隨的主子不想讓艾比黛爾接任聖母,卻無法理解老年愛莎不讓她遠嫁他方的想法。
「……蘇菲亞,妳覺得艾比黛爾是個怎麼樣的孩子?」
蘇菲亞,也就是那隻白色萊尼想了想才開口:「她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孩子,那件事情發生過後她也變得越來越有聖母的風範了。當年夫人說得不錯,她的弟弟是她的助力,也是阻力。」
老年愛莎但笑不語。
「……我說錯什麼了嗎?」蘇菲亞見她的表情,遲疑了幾秒後才問。
照理來說,一個家庭教師就算在王宮裡待得再久,也不該質疑聖母的話。但兩人相處已超過三十載,她分得出她的聖母是不是有不悅,再加上現在沒有他人,侍女也都在外面等候,她這才大著膽子開口。
「也許,我們兩個都沒說錯。」老年愛莎的確沒生氣,蒼老的眼神裡藏著哀憐:「但也都錯了。」
不知道身後的對話,艾比黛爾來到等候已久的馬車邊。莊嚴的木製馬車因為慶典的緣故被花朵綴滿,深藍色的柔軟坐墊也埋在各色的新鮮花朵之下。
艾比黛爾低頭避過遮陽的花朵陽傘,正打算落坐之際,卻突然停下動作。
身後的四位侍女也跟著停下腳步,沒人敢出聲。方才去請她更衣的林地義茜已被拖了出去,隨後而來那些淒厲的哭喊讓四位隨身侍女更加小心翼翼,幾乎是誠惶誠恐地、只怕下一秒被拖出去的,是自己。
艾比黛爾看在眼裡,她不願多做解釋,只是盯著座位許久,才以隨身攜帶的毛茸茸白毛巾蓋住其中一朵花,然後輕巧地拿了起來。
身後資歷最久的侍女見主子許久未說話,大著膽子抬起頭,正好見到毛巾下的花,瞬間大驚失色:「兇殘水仙?」
兇殘水仙如其名,是黃水仙的一種突變體。
雙層的花瓣如星是黃水仙一貫的特色,諸如電子水仙、斑點水仙皆保留了此點共通點,但兇殘水仙也承襲了黃水仙的鵝黃色調,不同的是,兇殘水仙中央並非一般的雄雌蕊,反而是食肉植物特有的補蟲器,內藏細齒,只要靠近就會被咬,故名兇殘水仙。
但王宮內為了安全考量,並沒有種植兇殘水仙,更別提今天這種場合,怎麼可能在馬車上藏這種害人的東西?
麥加拉國對「惡」十分敏感,王國境內甚至規定不得有染上鬼、鬼祟、鬼魂、殭屍、變種、達瑞岡的居民,無論任何原因染上這些色彩都必須被驅逐出境,若是王族染上上述的色調更是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,所以麥加拉國應該是連兇殘水仙這種品種的水仙花都不該出現。
但,那可能嗎?
艾比黛爾輕眨金眸,注視著方才喊出水仙品種的侍女︰「妳懂真多。」理應從沒出過王宮的侍女竟一眼就能辨認出王宮內沒有的植物,真厲害,不是嗎?
「是,回報聖女,我是八歲那年從阿塔都隨著家人搬來的,兇殘水仙也是在阿塔都時記憶的。」
「喔?」
「是的。」
理由越是圓滿充足,有時反而越危險。艾比黛爾不再開口,只是側著臉,用沉默取代質問,反正她早已沒有能夠完全信任的人。
所以她只是將兇殘水仙丟在腳邊。
下一秒,以腳碾碎。
她勾起紅唇,恬淡嫻雅的微笑是聖女常駐技能,任由馬車開始行駛。身邊簇擁的侍女低著頭跟在馬車邊走,沒人能看見那雙金眸裡的空洞。
也許,只有那隻飛累了而暫歇在馬車上的菲羅妮看得一清二楚吧! |